沈广荣循着办公室里的盲道走进了会议室,在工作人员简短的介绍后他摸着椅子坐了下来,你没法从眼神中感知他的情绪,但从直挺的坐姿和响亮而笃定的应答声中可以察觉,他不是一个会对未知感到恐惧的人。他应约接受采访那天穿着一条黑色运动裤,红色套头卫衣上面醒目地写着:「Don't worry,I have a dream.(不要担心,我有一个梦想。)」一位天生全盲的视障者究竟是如何做出一款电脑游戏的?这件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能从沈广荣的身上找到答案。
沈广荣在座位上工作
沈广荣是一位 90 后的广州小伙,2015 年他 19 岁,在偶然获取到一个关于「视障工程师」的招聘信息后毅然前往深圳应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独自一人过起了「深飘」的生活。这个决定在旁人看来显然有点轻率而且危险,但沈广荣不以为然。
实际上,在决定应聘视障工程师之前,沈广荣在视障群体的圈子里便小有名气,这或许是他笃定前往深圳求职的原因之一。这座城市有着更大的发展空间,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能够被更多的人听见。「他当时在圈子里已经是个知名人物了,有很多自己开发的盲人软件,甚至还做过一个『广荣盲人网』。」在沈广荣的同事眼中,他是一个在计算机方面很有天赋而且极其自信的小孩:「他刚来的时候是我们团队里最小的,那会儿还不到 20 岁。」
这种自信确实在他身上显而易见,沈广荣的每一个回答都干脆利落,没有一丁点掩饰,「我感觉离开家没什么好害怕的呀!我没这个概念。」而对于自学编程这件事,尽管难,他也从不退怯。沈广荣最初对编程感兴趣是在读书那会儿,虽然接触得早,但对于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学*编程注定是一条不好走的路。他坦言一开始的条件确实比较艰苦,主要得靠听:「你只能去找一些电子书然后通过读屏去学,一边学一边试一边想,如果报错了就想想自己到底哪里写错了。」但尽管困难,他还是凭着一股韧劲坚持了下来。
沈广荣为软件测试信息无障碍功能
有了前期的技术和经验积累,沈广荣很顺利地成为了一名视障工程师。结合无障碍专业知识和经验,沈广荣主要为不同的企业或产品提供信息无障碍咨询,以此提升他们的产品无障碍服务和体验,让障碍群体能够更好地使用市面上的各类信息产品。
虽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沈广荣从来不是安于现状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捣鼓各种软件,他心里一直有个做游戏的想法。直至三年前,在战术竞技游戏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沈广荣的这个想法也变得更为强烈:「我听很多主播在玩这些游戏,然后就想,视障人士可不可以也有一款这样的游戏?」
这一次,最初的想法、技术的积累以及市场的火爆都给了他下定决心的理由:「我要去试一试,看看行不行。」
用声音感受游戏的世界
从小到大,在沈广荣的所有游戏经历里,声音几乎是他全部的记忆。
「我小时候玩《拳皇》,最喜欢用的角色是二阶堂红丸和八神庵。他们每个人出招的声音都不一样,而且招式和招式之间的声音也不一样,我可以靠这个分辨着去玩。」沈广荣最初接触游戏是在小学的时候,无论什么类型的游戏他都想要试一试,「小时候学校每个人有一台电脑,我就和同学一起悄咪咪地玩。」看不见画面的他靠声音去感受作品,靠记住快捷键触发的效果去摸索着玩:「其实我很多类型的游戏都有涉猎,像《拳皇》、《极品飞车》、《实况足球》还有 GTA,我都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一边介绍自己喜欢游戏的类型,一边兴奋地描述着自己的体验。「你知道我在 GTA 里面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我可以体验叫出租车,可以开飞机,听各种各样的声音。我记得有一天我津津有味地在里面玩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他接着解释自己乐在其中的原因:「听警察的反应然后逃跑啊,在马路上乱走啊,试试飞机能飞到哪里去啊,这些无聊的操作在我看来都很有趣,而且听个声音也很过瘾的。」沈广荣特别喜欢 GTA 里面无拘无束的操作,但因为游戏本身并没有针对视障人士的无障碍功能,他始终没能在里面成功完成过一个任务,对于游戏中的人物角色和剧情也不甚了解。
沈广荣是能意识到自己对于游戏理解的匮乏的,但除了声音,他能够感受一款游戏的方式极其有限,这不是他努力去做就能有所收获的事情。不过另一方面,对于沈广荣来说,玩游戏这件事其实只要有声音就足够了,正如他自己开发设计的游戏 《爆裂都市》,凭借无数种声音的交织和组合,沈广荣试图创造出一个属于他和视障人士能够「看见」的全新的世界。
这款游戏的诞生全靠「凭空想象」
「就像它的名字《爆裂都市》,这款游戏的背景设定就跟真的都市一样,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沈广荣喜欢用「大型」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开发的游戏。「这款游戏比较大型,它不只有『吃鸡』这个元素,你还可以在里面做任务,地上捡到的东西可以做合成。它还有饥饿系统,渴了要喝水,饿了可以烧烤。基本上你可以在里面做各种你想要做的事情。」介绍《爆裂都市》这部作品时,沈广荣的语速明显变得快了起来,他对这款自己亲手打造的游戏太过熟悉了,每一个可执行的动作、每一件道具的用途、甚至每一个东南西北角落里的摆设物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爆裂都市》中,玩家可以通过读屏了解游戏内的各种信息
但他描述的这些内容是没有画面的,是只依托声音存在的事件或事物,以致于每次他话说完停下,旁听的人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补全想象。沈广荣就像某个历史景点的资深导游,当他绕着园区走了一圈讲解完所有的故事和历史后,游客却还在原地有点惶恐地陷入思考,回不过神来。
后来,沈广荣试着用更简单的方式介绍它,「游戏中有三个模式:和平模式、吃鸡模式和团队模式。玩家基本分两派,一派是和平玩家,他们更喜欢一些生活化的玩法;另一派是战斗玩家,就是出门就刚枪。」在沈广荣的操作演示中,每一个热键都对应游戏中的一组功能,而每一个功能都会有语音反馈和声音反馈,视障玩家可以根据这些提示进行判断和操作。「假设你在地图上走,所有东西都会被描述出来,你能够听到不同地形的声音,例如踩在玻璃上、水泥地上和沙地上的声音都会有所不同。另外,当你触发剧情的时候,电脑也会读出相应的信息。」
接下来,沈广荣为我展示了一次「吃鸡」模式的战斗,这完全是一场只有声音的战斗。在听到一阵「飞机」掠过的声响之后,竞技玩家降落至竞技场的不同位置。沈广荣落地后开始迅速搜刮作战武器和装备,其中你能听到打开背包的声音、脚步声以及各类装备的读屏声音等等。但似乎还未来得及捡好装备,沈广荣就与一位玩家迎头相撞,据播报,两人在赤手空拳战斗,一阵骚乱过后。沈广荣转过头来说:「结束了,我赢了。」
《爆裂都市》这款游戏是沈广荣利用业余时间自己一个人做完的,前后花了大概整整三年,其中经历过无数次的修改、迭代和一次又一次的「凭空想象」。沈广荣说,自己没怎么玩过吃鸡游戏,有时间的时候会去听听主播们怎么玩,然后通过这种方式来为竞技场的设计进行取材,不过《爆裂都市》的设计大部分还是靠沈广荣自己的想象和灵感来塑造,「就是,你知道那么回事就行了。」
在沈广荣的游戏里,你只需要靠「听」就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哪里有哪些东西以及一切游戏正在发生的事情,这是《爆裂都市》和其他游戏产品最根本的区别。除此之外,游戏《爆裂都市》中读屏的语速是可以根据个人*惯进行自定义调整的,通常来讲,由于视障人士常年使用读屏功能获取信息,因此他们能够接受的读屏语速往往是健视人士的一倍以上。而倍速接收信息的能力很好地保证了视障人士能够在听到信息后快速做出操作指令,「正常人基本上是跟不上他们设定的读屏语速的。」当沈广荣演示游戏的时候,在一旁观看的同事小戴表示,自己完全没法听懂倍速播放的句子意思,但视障同事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
目前,《爆裂都市》的开发已接近完成并进入内测阶段。内测刚开始的时候,沈广荣不过在群里定向邀请了几位好友进行测试,但后来经过口口相传,游戏内的玩家数量迅速扩张,「现在注册用户已经有 1000 多个了,最高的在线人数大概有 50 多个。」
不过沈广荣对这些数字一点都不敏感,也没有想过要把这款游戏往商业化的方向上做。在把这些内测玩家聚拢起来后,他每天都会在游戏里面「巡逻一圈」帮助大家解决问题,怎样才能把游戏做得更好,从始至终都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我这款游戏没有什么值得花钱的东西,纯粹是你如果想赞助一下我做这件事,你可以买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不会让你觉得很爽很厉害。」在《爆裂都市》中,沈广荣没有设置太多花钱的东西,他的心思也并不在那。
「游戏对我的意义就是可以交到朋友,大家还能在这个世界里做到一些现实当中做不到的事情,它是对人生的一种补充体验。」沈广荣对游戏的想法很纯粹,他认为游戏肯定是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而这也是他想为大家做一款游戏的原因之一。「现在很多人说要成为管理员和我一起做好这款游戏,这是我最大的动力源泉,所以亏钱我也愿意。」现在,《爆裂都市》招收了好几个管理员,他们都是自愿帮忙的游戏玩家,负责和沈广荣一起收集和反馈大家在游戏中遇到的问题。
「其实框架已经基本搭好了,我希望这款游戏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呢?可能是一个休闲平台?我还能不能把更多的东西植入到里面?」沈广荣对这款游戏未来的样子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想象:「你想想,到了春节的时候,大家都守着电视机看春晚,我们视障人士就不是,我们可以组织一帮人过来,来到我的游戏里面。这个游戏里面有房子,有吃的,还有喝的,大家能聚在一起多好,是不是?」
虽然沈广荣对《爆裂都市》这款游戏的开发进展还算满意,但对他来说,做成这款游戏不是最终的目的。在内心深处,他还有着更多的愿望想去实现。
被忽略的七千多万人
某种程度上说,沈广荣的所思所想是残障群体的一个缩影。根据深圳市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官网的数据,我国现有视障人士 1691 万,此外,还有 2780 万的听障人士以及 2977 万肢体残障人士。同沈广荣一样,这七千多万人均因为各种身体上的原因,在娱乐方面的选择变得非常有限,而市场上的很多产品在生产、研发的过程中往往也很少将他们的需求考虑在内。
「其实从需求上来讲,我觉得残障人士跟健全人士在娱乐上的需求是没有区别的。」杨骅是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秘书长,她参与组建了国内第一支视障信息无障碍工程师团队,一直致力于推动国内互联网产品无障碍优化。在长时间和残障人士共事的工作经历中,杨骅能够深刻理解他们的无奈。「实际上每一个人本身都是有精神需求和社交需求的,残障人士也不会例外。但从客观上讲,残障人士会因为自身身体机能的缺陷以及产品技术没有做到位,在现实中,这部分的需求难以得到满足。」
让杨骅印象最深的是团队里有一位特别爱唱歌的视障同事,但因为早几年 KTV 的无障碍信息服务做得并不好,这位视障同事甚至不能自己完成简单的点歌动作。「他刚来那会大概是 2014 年,每个星期会自己叫个出租去公司附近的一个 KTV 里唱歌。他会找别人先帮他写好一张歌单,他就拿着那张写好的歌单让服务员把他要唱的歌都录好,之后就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
事实上,这样的故事不是孤例。在数量庞大的残障群体中,当他们想要使用市面上的产品、功能服务或者进行娱乐活动时,总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阻碍。这些阻碍,有些很难通过人为干预去解决,但另一些则完全有可能用技术的手段提供解决方案。比如,通过口述影像的形式让视障人士有更好的观影体验;比如,针对肢体残障人士提供相应的游戏外设和辅助功能。
微软推出的 Xbox adaptive Controller,这款游戏外设专为满足行动不便玩家需求而设计
杨骅和沈广荣所在的信息无障碍研究会近年来一直在推进这些无障碍工作,但在此之外,想要更彻底地改变现状,企业和社会都不能缺席。「其实包括游戏在内,不少我们常见的应用软件在立项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残障群体会是他们的用户之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忽略」仍然是残障群体的常态。尽管最近几年,这种「被忽略」的现状在各方的努力下有所改善,信息无障碍服务也确实得到不少优化,但对于残障人士来说仍然远远不够。杨骅认为,在迫切地去思考我们应该为他们去做些什么之前,更重要的是先让人们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以及它的价值。
从国内的整个环境来说,大家对无障碍这件事的认识仍然相对欠缺。「认知是最基础的一个问题,因为没有这个认知,大家就不会意识到要去做这件事。另外,在知道了这个概念之后,大家还需要知道这件事情对自己、对自己的公司以及对社会的价值。这其实是两个层次,而能够到达第二个层次的人其实很少。」杨骅解释说。
在与残障人士打交道的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杨骅还观察到一个现象:「其实残障伙伴中,很多人比健全人更有活力,甚至也比我们更正能量。」在大众眼里,残障群体是脆弱的,这其实是个刻板印象,杨骅回忆道:「之前有一个视障同事他一直很想去尝试冲浪这个运动,但他的想法在许多正常人看来是『危险』的,这些活动不会向他们开放,这也迫使他们无奈之下放弃了这些爱好。」杨骅慢慢发现,很多时候,往往是我们自己的一些刻板印象限制了残障伙伴的选择,而我们其实应该把选择权交还给他们自己。
杨骅在谈话中常常提及「平等」一词,她始终认为,跟残障人群的相处平等是第一位的。平等既意味着我们不该忽略他们的种种感受,同时也意味着我们不应该过分担心,去帮他们包办所有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应该意识到,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有自己的特点,仅此而已。」
最终的愿景
「让每个人都能通过科技,平等享受现代文明。」从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正门走进来右转,回头看,一行大字醒目地出现在白墙上。这是信息无障碍研究会的愿景,同时也是这个办公室里所有人一直在为之努力的目标。
在那天的采访中,沈广荣和我们一起探讨过未来的可能性,关于希望社会在娱乐领域能够为残障群体提供何种帮助,他的答案很干脆:「最终目标肯定是希望以后的游戏都可以兼顾残障群体。每款游戏都能让每一个人可操作,吃鸡我们也可以玩。当然实现起来估计很难,但最终目标肯定是希望能做到这样子的。」
杨骅是理解沈广荣的期待的。某种程度上说,无论是沈广荣自己研发的游戏也好,游戏公司专门为残障群体去做一款游戏也好,这都只是前进的一小步。当残障群体能够平等地和其他人一样,通过辅助手段使用任意一款产品、游玩任意一款游戏的时候,这或许才是最理想的状态,而这个目标的达成对于残障伙伴来说,意义深远。
「首先是能跟大家一起玩同一款游戏而不是被区别对待,这是一个平等的支持。另一个就是娱乐很多时候是包含社交需求在里面的。当视障人士能够跟大家玩同一款游戏的时候,因为游戏而衍生出来的讨论和社交活动也非常重要。这些话题能够让他们更好地去融入主流的社会。」杨骅解释说。
通过使用国外玩家自制的一款无障碍 Mod,沈广荣在玩游戏《炉石传说》
不过沈广荣从来不把这些宏大的愿景当作重担压在自己身上,他活得真实而通透。谈论《爆裂都市》的未来,他说:「还没想好,但我会继续往里面加料。」谈论自己在制作游戏时最难的部分时,他回答:「我真不知道最难的部分是什么,只是有问题就就解决问题。我从来不会为了这个游戏茶不思饭不香。」
再聊起未来,问起是否有可能制作出一款视障人士和普通人都能一块玩的游戏时,沈广荣直白地说,他希望将这件「庞大」的事情交给更有能力的人去完成,「我现在做着玩和真要接那么大的担子是两回事。」沈广荣说完径自笑了起来。
沈广荣给出这个答案是合理且现实的。实际上,尽管沈广荣一直把业余做游戏这件事情形容得轻巧,但可以想象他独自开发一款游戏的三年间,遇到的难题不会少。
我曾在谈话中问及,游戏研发的过程中是否和专业人士有过交流或得到过什么帮助?沈广荣告诉我这些交流其实难以实现,「一些项目要不就是不对外公开的,另外一些虽然对外却要收费,价格还不便宜。那咋搞?都搞不了。」后来根据杨骅的补充,沈广荣的游戏除去腾讯云为其提供了服务支持,《爆裂都市》可以称得上是沈广荣亲手拉扯大的孩子。「别人知道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沈广荣说,「而且大家都知道了之后,我还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当天采访结束,研究会里大部分同事早已下班离开。沈广荣站起身叫上座位旁的另一位视障同事彪哥一起离开。下电梯前,沈广荣和彪哥在自己的手机上通过打车软件约到了一辆出租。那天深圳的天气特别冷,沈广荣穿上厚外套,俩人循着办公室里面的盲道往外走。
外面天已经黑了,雨下的不小不大,从电梯出来,俩人有说有笑走到路口等待约车。想象中恐惧和忙慌不知所措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不需要外人的帮助和搀扶,也没有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这只不过是沈广荣和同事又一个平常的下班的夜晚,明天早上他们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继续为推动国内信息无障碍发展努力。当然,沈广荣也还会继续利用空闲的时间把他的游戏再好好打磨,继续往里面「加料」,让更多的人体会到游戏的乐趣,去体验那些原本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说不定,在不远的未来,沈广荣和同事们能够帮助更多游戏产品加入无障碍行列,惠及更多障碍玩家。
「每个人都能通过科技,平等享受现代文明。」而今天,距离这个美好愿景实现的那天,想必又近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