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甘宁,锦帆贼首。头插鸟羽,耳悬宝铛。藏舍亡命,轻侠杀人;为非作歹,富贵奢靡;神鬼见愁,小儿远之……”
巴郡临江,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说的是临江出生富贵之家的甘宁,少年时聚合了一众放浪游民,组成水师,劫船夺财,百姓畏惧不堪的事。
时隔多年,甘宁再次经过临江附近,听到这样的童谣,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跟随甘宁多年的部下忿忿拔刀:“将军现今军功无数,早年在临江也多行侠义之事!我去将这传谣的人剁了!”
甘宁挑眉扬手,拦住了他,语气不为所动:“和这些市井俚语计较什么。”
部下不甘:“可……”
甘宁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与魏寇的战事在即,不可分心。”部下还是住了手。
甘宁看向临江的方向,眉眼间满是桀骜。
藏舍亡命,轻侠杀人?不过行事只为侠义、只从本心罢了,世人如何看我,又有什么要紧!
他勾唇而笑,言语间一派豪放之气:“假以时日,威伏海内,扬我锦帆之名!”
谣言无惧。而冲破谣言最好的方法,就是以更响亮的声名,让它不攻自破!
少年时的甘宁桀骜不羁,只做心中觉得对的事。当时巴郡太守面上好施,实则暗中笼络,阴狠自私,害人不少,他不顾太守在百姓中的虚名,杀之;临江县长一心为民,却动了贵族的利益,招来杀身之祸,他不顾县长被贵族丑化的奸佞声名,护之;人胆敢忤逆他,他不顾人劝阻,杀之,他的命令岂由人随意违抗?哪怕亡命之徒,只要合他心意,他亦护之,他从不管别人怎么看,而只管他怎么想!
如此随心所欲,加之年少轻狂,他虽行侠义之事,反倒落得丑名更多,但甘宁依旧我行我素。
其时天下局势动荡,临川亦有波及。
临川临近长江,水产丰盛,早已引得各地的船只来临江水域捞捕。这倒也罢了,一些来路不明的船只甚至动起了临江百姓的念头,上岸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事了再驶船而去,根本无从追究,百姓苦不堪言。
少年侠气纵横,甘宁很快组建了水师巡航,少年英勇,遇到外来的船只便领人反将他们洗劫一空,一时间,夺得财物不少,亦让这些船只不敢来犯。
事情就出在甘宁又一次领水师下水的时候。这一次,因为判断的失误,甘宁的部下误将一临江船只当成了外来船只,洗劫之后,还害得船主落水身亡。
甘宁一行原以为这又是一次侠义壮举,众弟兄欢呼雀跃,他也一如往常,叼着一截芦苇,心情大好,却不曾想刚上岸,一行人便被劈头盖脸地怒喝一声!
“狗贼!”
此后若干年,甘宁都还记得那样的场景。披麻戴孝的妇人,领着一位幼子,在人群的簇拥下,盯着他的双眼似喷出火来。
“甘兴霸,你们挂锦帆出海,耀武扬威,假以惩恶之名,实行抢掠之事,实为锦帆之贼!你们害我夫君性命,我孤儿寡母不能奈你们何,但只要我和孩儿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会诅咒你们一日!诅咒你们这些锦帆之贼***!”
有船员听不下去,愤然道:“此番纵然错害了你丈夫,我们平日下水驱赶那外来船只,凶险万分,还不是护卫了这一方百姓平安——”
“呸!”妇人闻言更为悲愤交加,“无耻水贼,竟也有脸自夸英雄!就凭你们这几个贼寇,也配谈什么护佑百姓?你们勇武有力,却只会在这小小临江称霸王,你们打下贼船,不过为了一己之利!待到真有大军进攻临江,你们这些贼寇,只怕转眼就投降反水!害无辜性命,谈百姓?你们也配!”
妇人的话,让甘宁陷入沉思。甘宁年少失祜,家产颇丰,母亲对他难免溺爱,养成了他骄纵的性格。但他骨子里侠义之心极盛,虽不羁之名远扬,但他自认为也为临江做了不少实事。
可,劫掠贼船就是护佑了百姓吗,还是……仅仅满足了他年少高涨的英雄气?
他要一辈子都在这临江小小方寸之地作“锦帆贼”吗?
他真的,不配谈护佑百姓吗?
甘宁若有所思,眼前的这一对孤儿寡母,也像极了父亲刚死时他和他的母亲!甘宁少有地严肃正色道:“好好安顿这对母子!把他们当成你们的亲人供养!而我……”
若世道安宁,此次错害船主事件或许不会发生;若世道安宁,或许百姓安居,少有这江上烧杀劫掠之事!若世道安宁……
思及此,甘宁抬眸望向波涛翻涌的无垠江面,心生狂傲之志:
若这世道倾颓,那便由他,一同重塑!
甘宁的思绪自年少时的回忆里抽离出来,望向滚滚江面,又忆起投军后的些许片段。
当年,他也曾依附过“八俊”之一的刘表,却眼见他不*军事,难成大事;也曾暂时依靠江夏太守黄祖,纵使为其断后,射杀追军,保其性命,却仍未换来青眼。
明主难寻,他将长刀一横,口中还是惯常叼着一截芦苇,潇洒离开:“爷不受你这鸟气。”
直到他在孙权处找到归途。
“兴霸。”大江奔涌,孙权向他举杯,朗声道,“有你,孤之幸。江河为证,孤必重用你甘兴霸!”
江水滔滔,如他此刻澎湃的心境。
“我甘宁愿以身奉之,”少时的热血再次沸腾,他将酒一饮而尽,“作江东最锋利的一把刀!”
“好!这东吴将士,便如此酒,决以付卿!”
有此器重之鼓舞,他战意高涨,加之妙计频出,很快为孙权拿下久攻不下的黄祖,随孙权征战四方,亦功绩不凡……
过往刀光剑影中立下的功业似在眼前掠过,从临江听到的流言也已成为笑谈,甘宁的视线回到眼前这一封军报之上。
魏军以四十万大军攻打濡须口,饮马长江。孙权仅以七万大军相迎,情形危在旦夕。
“四十万……”孙权凝视行军图,不禁以手抚额,忧色尽显:双方人数悬殊,江东士兵士气难免落于低迷。
甘宁来到孙权帐中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甘宁心下了然,人数如此悬殊,士气自然低迷。若无振奋人心之举,怕是就要被曹军气势威压,不战而屈人之兵。
甘宁横眉一挑,抱拳献计,“主上,曹操来势汹汹,以为凭人数之利就可拿下濡须口。”念及曹操之图谋,他轻笑一声,越发成竹在胸,“宁自请领兵夜袭曹营,乱他军心,必使其不战先溃!”
闻言,孙权心中一动,问道,“卿需多少兵士?”
“百骑便可。”甘宁轻描淡写,似谈论天气般从容。
“百骑?”纵然持重如孙权,闻言也忍不住轻叹。
孙权沉吟片刻:这人,是猛将,也是至狂的赌徒,至豪的侠客。这一线生机,究竟会是他吗?
于是孙权再问,“君敢立军令状否?”
“不乱贼军,宁愿奉首级!”
“好!”
那我便将这一线生机,押在你甘兴霸身上!
孙权似是也给自己下定了决心,随即让甘宁亲自挑选了军中百余精锐。
临行前,甘宁领精锐以银碗饮酒。兵士中有人拿酒不稳,甘宁走到兵士面前,拔刀架上他的脖子:“主上于我们皆有知遇之恩,我甘宁尚且不怕死,你为何要怕死!”
甘宁目色灼灼又严厉坚定,月光下,好似顶天立地的勇士。兵士面生愧色,举起银碗一饮而尽:“誓死追随将军!”
其余兵士亦随甘宁饮酒而尽,百余人尽数摔碗举刀:“誓死追随将军!”
甘宁仰天大笑:“哈哈哈!好!滔天巨浪,岂能挡得住我甘兴霸!”
二更天,甘宁率这百余精锐轻骑衔枚,潜至曹操营下,乘其不备,拔掉鹿角,冲入曹营!身形之矫健,速度之快,如游鱼潜入大海,悄无声息,手起刀落,血光乍现,一连斩得数十首级。
曹操被这些动静惊得夜里起身,以为是孙权的军队偷袭:“迎战!迎战!”
这时,甘宁已如旋风般率军返营,所领百余精锐,几无战损。
孙权出营远迎,甘宁利落翻身下马,犹带一身敌寇鲜血,如宝刀出鞘饮血绽光,炽烈得令人不敢直视。
甘宁向吴主郑重抱拳,目光坚定而灼热:“主上,宁,不负所托!”
孙权看着远处曹操营地火光大起,明显已乱作一团,终解愁色,畅怀而笑,“孟德有张辽,孤有兴霸,足相敌也!”
甘宁与孙权并肩共望曹营,双臂环胸,不羁一笑。
劲风吹动他耳上的宝石耳铛,叮咚作响。
至此,甘宁成为江东军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无人可小觑。
一战过后,无人不识江东军甘兴霸百骑劫魏营的威名。
临江的童谣从此变了味道:“巴郡甘宁,锦帆将军。身披战甲,熠熠光辉;夜袭曹营,战绩斐然。冲锋陷阵,气吞山河,我辈小儿,可效英豪……”
甘宁再次听闻的时候,还是不过叼着一根芦苇,报以一笑罢了。